明末清初傅山的书法艺术影响极大,而《丹枫阁记》更代表了傅山书法艺术的最高成就之一,在中国书法史上,其真迹为山西渠姓藏家所藏,且三百年来未出昭余(即晋中祁县)一步。因此,世人很难一睹其真容,所见多为印刷版本。 2017年恰值傅山先生诞辰410周年,11月26日,由太原市晋祠博物馆、《中国书法全集》编辑部、傅山学社、傅山研究会、梦边文化主办傅山《丹枫阁记》国际研讨会将在太原晋祠宾馆举行,届时,“三百年未出昭余一步”的《丹枫阁记》首度亮相太原。然而,作品展览时间仅为一天。 现场展出的傅山《丹枫阁记》 绢本 本次研讨会围绕傅山《丹枫阁记》及清初书法进行讨论,主要分为五个方面:一、《丹枫阁记》真伪辨在研究傅山书法艺术成就中的意义;二、《丹枫阁记》所揭示的清初北方遗民的社会、文化和学术思想发展的意义;三、《丹枫阁记》的讨论对明末清初书法艺术断代史研究的意义;四、《丹枫阁记》的创作与流传过程与晋商文化及收藏史研究;五、 傅山与清初书法史研究的有关课题。 “傅山《丹枫阁记》”国际研讨会海报 为何这件作品仅仅展览一天,它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?跟随澎湃新闻,从它的由来开始讲起。 《丹枫阁》由来 公元1660年,也是清顺治十七年,满清入主中原已近二十年。国内大规模的起义都被镇压,但反抗的种子一直保存在对汉族衣冠风物念念不忘的人心里。祁县人戴廷栻就是其中一个。那年九月,他做了一个梦,梦中和一些身着“古冠裳”(意即明朝服饰)的人在一个小阁楼中聚会,阁名“丹枫”。醒来后,就依梦中所记,修建了丹枫阁,并写了一篇《丹枫阁记》以记其事。 丹枫阁建成后,山西和全国的许多硕学大儒、反清志士常在此集会,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傅山、顾炎武、白孕彩、薛宗周、阎若璩等。后来,戴廷栻请傅山书写了楼匾和《丹枫阁记》文章,傅山又为《丹枫阁记》作了跋。一匾、一记、一跋,共同构筑了明朝遗民们不灭的反清复明乃至保有华夏文化的梦。 丹枫阁匾额 《丹枫阁记》释文: 庚子九月,梦与古冠裳者数人,步屦昭余郭外。忽忽变易,回顾无复平壤,所至崖障合沓,枫林殷积,飞泉乱落其间,如委紫练,侧睇青壁,千仞如削,目致为穷也。其上长松密举,而松末拥一阁,摇摇如一巢焉,颜曰丹枫,非篆非隶,嵌空一窗,亿当阁径,而蛛丝荒织,扃若终古矣。俄尔风水合住,块然偃卧。遂经始阁材,构如其梦。庄生之言曰: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。戴生缀之曰:觉苟非觉,梦其奚灵?有大梦而后知其大觉也。闻戴生之言者曰:是犹愁寐语也。是其言也,梦车马而喜,梦酒肉而喜,梦粪秽而喜者,若觉而失之,窈窈焉幸其梦之兆,窃而不敢以为魄祟之颠倒者也。之入也,不可以入鼎彝、藏茶、藏酒,以待人之能入吾梦者。如其人之足梦,即不入吾之梦,吾当入其梦,又安知彼之不梦我之入其梦也。苟精诚之不通,超无有而独存,戴生之梦不复堪此寥廓矣。 昭余戴廷栻记,松侨老人真山书。 枫仲因梦而有阁,因阁而有记,阁肖其梦,记肖其阁,谁实契之,总之皆梦。记成后属老夫书之。老人顾能说梦者也。尝论世间极奇之人、之事、之物、之境、之变化,无过于梦,而文人之笔,即极幽妙幻霍,不能形容万一。然文章妙境亦若梦而不可思议矣,枫仲实甚好文,老夫不能为文,而能为梦。时时与枫仲论文,辄行入梦中,两人 ,随复醒而忘之。我尚记忆一二,枫仲径坐忘不留。此由我是说梦者也,枫仲听梦者也。说梦听梦,大有径庭哉。幸而枫仲忘之,若稍留于心,是老夫引枫仲向黑洞洞地,终无觉时矣。 既为书之附识此于后。 “山西本”和“辽博本”之争 然而世上一直流传着此书法精品的两个版本。一个是辽宁省博物馆的藏本,据称,是上世纪60年代购自北京,一些专家看了,都说不错,就此流传开。而另一个就是山西渠姓藏家所藏的《丹枫阁记》,据藏家介绍:“戴氏或为抵债,将此真迹传入我家,三百年来未出昭余一步。”至于《丹枫阁记》如何从戴氏家族到渠家,因为年代久远,已经无从考证。两个版本,到底孰真孰假,还曾有过一段公案,并引发了持久不息的争论。我省著名书法家、学者林鹏先生多年关注此事,他有确凿的证据表明:傅山《丹枫阁记》真迹在山西。 傅山《丹枫阁记》 山西藏本 山西本1 山西本2 山西本3 山西本4 山西本5 山西本6 山西本7 山西本8 辽宁博物院藏本 辽本1 辽本2 辽本3 辽本4 辽本5 辽本6 辽本7 辽本8 辽本9 辽本10 辽本11 辽本12 辽本13 辽本14 辽本15 辽本16 辽本17 辽本18 林鹏和《丹枫阁记》 林鹏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看过文物出版社出版的《清傅山书丹枫阁记》后,便写了《读<清傅山书丹枫阁记>》,断言辽宁省博物馆所藏的是赝品,而商务印书馆影印的《丹枫阁记》才是真迹。而且,上世纪90年代末,山西有人在辽宁省博物馆求阅《丹枫阁记》,馆方曾有人回应:“我们的藏品是赝品,真迹在山西。”“愚意以为,尚未认清此本《丹枫阁记》!”这是林鹏在文章开篇一段中的宣告,随后文章中洋洋洒洒的三千字,从作品的内在精神层面到具体的字迹比对等方面进行说明。 以下是林鹏关于傅山《丹枫阁记》两个本子的研究分析。 疑点一: 上海商务印书馆(暨山西渠姓藏家收藏)收录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的“然”字 文物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的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的“然” 文中“而文人之笔即极幽眇幻霍不能形容万一,然文章妙境亦若梦,则不可思议矣”句中没有“然”字,又觉得没有“然”字不成语气,于是便在“万一文章”四字的右旁中间又添一个小字:“然”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这个“然”字虽不甚清晰,却没有写错。而文物出版社出版的,这个“然”字也挎在旁边,却不成字形。 疑点二: 山西渠姓藏家藏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的“meng deng”(意为新睡起貌) 文物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的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的“meng deng”(意为新睡起貌) 文中“两人 ,随复醒而忘之“meng deng”(同“迷瞪”,意为新睡起貌),“meng deng“二字丢掉了,后来挎在“人”字旁边。抄者也照原样写下来,也挎在旁边。试想,如果是傅山自己重写自己的作品,绝不会依样葫芦以致于此。傅山是书法家,他为什么要照猫画虎地重复自己的错误呢?这是不可能的。 疑点三: 山西渠姓藏家藏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的“而”字 文物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的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的“而” 有两个“而”字,值得一提。“俄而风水合注,块然偃卧。”文物出版社出版的,这个“而”字是在临写过程中,一边写一边看,学得一点也不像,可以说是写坏了。“幸而枫仲忘之”的“而” 字,傅山原来并没有写错,只是写到后面越写越草,以致使临写的人不认识这个字,竟写成了一个清清楚楚的“为”字。他大概以为此处文义是“幸而被枫仲忘掉”的意思。殊不知“幸而” 既顺口又现成,若改成“幸为”则仿佛是故意忘掉的,很不自然。由此可见,临写的人连《霜红龛集》也没看过,集中是“幸而枫仲忘之”。 疑点四: 山西渠姓藏家藏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的“梦”字 文物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的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的“梦”字 整个《丹枫阁记》和傅山的“跋文”从始至终说的都是梦,所以文中之“梦”字竟有三十个之多。“梦”字的俗体有“梦”的写法。宋蔡襄有此写法,见《中国书法大字典》,明徐渭有此写法,见《草字编》,余不多见。傅山把俗体的“梦”字写成草书,形体很是独特。这位临写者极力模仿傅山的写法,却没有一个模仿得像。这位临写者倒很老实,傅山在什么地方醮墨,他也在什么地方醮墨。如果是傅山重写,是不可这样的。 疑点五: 山西渠姓藏家藏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加盖有“戴廷栻”图章 文物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的傅山书《丹枫阁记》中则没有“戴廷栻”图章 “商务本”所据者,上面有戴廷栻的印,而辽宁博物馆这一件在戴廷栻名下却没有图章。试想戴廷栻不给原件盖印,却给后来的抄件盖印,这是不可能的。 据《读<清傅山书丹枫阁记>》,两个《丹枫阁记》相比较: 祁县图书馆古籍部藏《丹枫阁记》拓本 一、精神面貌不同 商务本《丹枫阁记》颜体的味道十分浓厚,辽博本却有赵 (孟 )董 (其昌)的姿态。傅山虽然学过赵孟,但后来因为厌恶投降清朝的文人,所以对以赵宋宗室身份出仕元朝的赵孟也没了好感,曾多次痛骂赵字,并为摆脱赵孟的影响,长时间专工颜体。 二、笔墨不同 林鹏推测,辽博本的《丹枫阁记》当是后人的抄本。临写者有些地方将《丹枫阁记》的原文写错,有些地方又重复了原文的错误。如文中 “幸而枫仲忘之”,因“而”字较草,临写者难以辨别,遂改为“为”字。但傅山的文集《霜红龛集》中,明确写着“幸而枫仲忘之”。 三、装裱形式不同 商务本戴廷的名字下,有戴廷栻的印章,但辽博本的却没有。若辽博本为真迹,商务本为赝品,则戴廷给抄件盖印不给真迹盖印就难以理解。 山西省书法家、学者林鹏 2002年9月,在真迹的收藏者渠老先生故去后,林鹏又写了《<丹枫阁记>真迹发现始末》一文,觉得《丹枫阁记》的真伪也有定论了,且将发现真迹的事情视为自己一生之中少有的“惬意”之事。 原文如下: 一九八八年文物出版社出版了傅山的书法作品《清傅山书丹枫阁记》,并注明原件藏于辽宁省博物馆。我看到以后觉得他同1934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《傅青主征君墨迹》中的《丹枫阁记》有很大出入,便写了一篇文章, 《读<清傅山书丹枫阁记>》,指出辽博那件是赝品。此文收入我的书《丹崖书论》(1989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)。 《丹崖书论》一书在书法界稍微有些影响,同道们认为我的看法是对的。我没有见过辽博的藏品,只是根据印刷品说话,这是很危险的。你说某件是假的,你就有责任把真的拿出来。我怎么能拿出来呢?所以心中一直不踏实。如今真迹在哪里,毫无影响,也许早已毁坏,或者流失海外,也未可知。后来,山西古籍出版社的编辑朋友们,同意我的文章,把1934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《丹枫阁记》,拿来重印,并把我的文章附在后面,发行全国。这事情就有点闹大了。不过事有凑巧,正是这件印刷品,引起了《丹枫阁记》真迹藏主的注意。 藏主是一位老先生。他反复研究我的文章,然后对他的儿孙们说,这篇文章是对的……你们谁认识这个叫林鹏的人?我想见见他。正好他大儿子,在上世纪70年代曾经同我一起工作,便说,想见林处长,这还不容易。这位长子,先来寒舍说明来意,并告诉《丹枫阁记》真迹就在我家中。 我一听高兴之极,简直是惊喜异常。第二天,他们搀扶着老人来到寒舍,畅谈移时。老人说,1934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来拍照时,他就在场。事后商务给了一幅同原作一般大的照片,老人也带来让我看,我看同印刷品一模一样。老人拿出真迹让我看,绢本,微黄,册页装,织锦封皮,高34公分,宽27公分,前后共盖有6枚小印。墨气生动,笔法自然,真迹无疑。 清道光问寿阳刘雨飛(雪崖)将《丹枫阁记》刻石,除保留中间署名处的“戴廷栻”和“傅山”二名印外,其起首处上下共4印皆不保留,最后“既为书之复识此于后”处,二印于墨迹重叠,也不保留,又在左下加“真山”红文小印一枚。此件刻石,十分精良。老人也将拓本带来让我看。以此推测,辽博藏品的造假者,没见过真迹,没读过《霜红龛集》,很有可能是根据这个拓片造假的。这只是推测,未必符合实际。真迹每页7行,刻石每页5行,辽博藏品每页只有4行,精神气味,迥然不同。 我同老人的长子,既为同事,无话不谈。我说,见到此件无价之宝,心情激动不已,原以为已经流失海外,谁知竟然未出昭余一步,真是十分令人赞叹。从今而后,穷死饿死,不可卖掉。后来一想,人家三百年间,十几代人,精心呵护,不失故物,完好无损,还用我嘱咐吗?想来十分可笑。我说,既然我见到了真迹,我就应该写文章,同意吗?他说同意。如果出书也同意吗?他说同意。他并且说:“之所以全部拿出来让你看,就是为了让你写文章,证明真迹还在山西。”他只提出一点,要求我注意,不要透露他们的真实姓名。我向他要一份复印品,他慨然应允了。后来我提出拍照,他也答应了。他提出,让我在真迹后面写几句跋语。我说,别说我,谁也不敢,这是佛头着粪,不敢不敢。他反复要求,我说可以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下我的鉴定和拜观之幸。他同意了。 我的跋语有这样几句话:“清初祁县戴廷栻修建四层木构高楼,命曰‘丹枫阁’,以接待当时文化名流,并做《丹枫阁记》,请傅山书之。文极诙诡,字极老辣,诚不朽之杰作也。文中从始至终说一‘梦’字,自己之梦,众人之梦,民族文化之梦,充分反映出志士仁人们的真实怀抱,令人肃然起敬。而三百年来,真迹竟然未出昭余一步,此更令人惊叹不已……” 这就是这件事情的整个经过。现在将《丹枫阁记》公诸于世,以飨读者,并附1988年我的文章于后,仅供参考。人生在世,不顺心事极多,能有几件惬意的事情?有一两件,也就可以心满意足了。谨志。 |